陌璃子

陈在一些细节上很容易被看出，她出身于很好的贵族。这事儿最开始被发现在吃饭这件事上，她会煞有介事地把餐巾叠成小三角形，工工整整地垫在餐盘底下，从不马虎，连去食堂打饭都能不落这一道工序。星熊曾半开玩笑地笑她事儿多，陈不恼，反而跟着笑，说是小时候做惯了，一时半会儿真改不掉。于是星熊带着她到了夜市的地摊，两个人怼在小板凳上吸溜麻辣烫。“现在你怎么办？”星熊很得意，“这儿连桌子都没有。”

而陈的目光就在星熊身上滴溜溜地转了一圈，从喉咙里哼出一声，更胜一筹。她从口袋里翻出她那块照顾得雪亮的小餐巾，两手一叠变成了一朵花。星熊正讶于陈还有这等精巧繁杂的手艺，那朵小白花就落上来，正停在星熊胸前的口袋里。

“送你了。”陈拍一拍她，“正合适。你瞧，它还是有用。”

于是她们俩在街灯下大笑起来。星熊觉得，她们俩果然没有什么不同。

但她们后来起了变化，也是发生在吃饭这件事上。

事情发生在诗怀雅的一次邀约。那是个盛大的晚宴，各个国家的贵族汇过来，堂皇到令人咂舌。诗怀雅向近卫局的伙伴递出了邀请函，“这是个好机会。”她毫不避讳的说，“我们能认识更多的人物……就好像猎物捕猎，阿陈，你明白吗？优秀的人脉关系，不知道那一天就能在暗流里派上用场。”诗怀雅说着伸出尖尖的指甲，比划出一个老虎爪子的样。陈望着邀请函上的金边面露嫌恶，却还是在思虑转过一圈之后点了点头，“得去。”她说，明明是答应却颇感语气遗憾，“值得去。谢了啊阿诗。”

诗怀雅懒得和她计较这变来变去的称呼。她留下个白眼就看向星熊，“星熊也明白吧？哎我看你以前当大姐的，肯定知道道上有人的好处……”

她开玩笑地笑起来，直到被陈恶狠狠的眼神盯回了神。知道自己提了不对劲的事情。她吐了吐舌头以示道歉。

星熊也吐了吐舌头。她的眉毛撇下来，“我们那的规则和这里怎么会一样……”她面带苦笑，“我是真的搞不懂啊。”

她是真的搞不懂。当陈把她一米八多的个子塞进一套量身定做的高级套裙，她被勒得快要把隔夜的饭都吐出来。陈给自己梳妆很快。星熊看着她这副轻车熟路的样子，恍惚得仿佛陈不曾在近卫局里干过粗活，她本该就属于这金色的舞池里。

但陈的手伸过来，指尖上的老茧拉回了星熊的思绪。“想什么呢？”她说，“进去以后别多说话。跟着我就好。我们装个面子。”

“嗨。我还以为你要我替你挡酒呢。”

“这儿不用。”陈声音低下来，拿口红抵住星熊的唇，夹带着水果的腥甜味道，“所以才让你别说话……真正危险的地方。敌人可不是酒。”

于是她没有说话。但出卖她的不是嘴巴，是她那双无处安放的手。同桌的客人大都来自维多利亚，温文尔雅的绅士味道像一把钝刀在星熊背上磨蹭。她讨厌这股说话不直的话术。陈有条不紊地应付着，字里行间甚至蹦出一两个星熊没听过的单词。她有些沮丧，偌大的饭局里她第一次感觉自己是个花瓶。她伸手去触叉子，而一旁的服务员则恰到好处地在这时候端上来一盘餐巾。

一盘餐巾。星熊有些发蒙。她确实听说过，也见识过维多利亚风味的细致入微，她甚至在来这儿之前阅读了书籍，例如菜品的品尝顺序——是的，菜品居然有品尝顺序——她过目不忘。她笃定好心思今天就按老陈说的，不开口说话装个哑巴。

可战还没打起来她就输了，餐巾被热夹子夹着送到她面前，服务员却不离开，直勾勾地看着她。她彻底懵在那里，头脑一片空白，单曲循环的语句不是她该怎么办，而是为什么这个服务员好巧不巧地就挑她做第一个开桌，难道这儿的酒店，连服务员也有老奸巨猾的眼力吗？她尬到窒息，直到邻位的一双手终于递了过来。那是陈的手。她捻住了那面小小的餐巾，接下来的事情令星熊倍感惭愧，那双手变魔术一样把餐巾叠成了一个漂亮的小三角形，工工整整地替她压在了盘子底下。“不好意思。”陈轻轻地开口，那声音带着一点轻佻，“我这位同事一直是佣人帮着叠的，今日不习惯。耽误各位时间。”她说着扶起自己的高脚杯，抿酒抬手以示歉意。又送给了一旁的服务生一个眼神。而那眼神里有几分杀人的凌厉，就只有服务生自己知道了。至少在接下来的服务过程中，他战战兢兢地为每一位来客叠好了桌上的方巾。

晚会正常结束。

她们换回了普通的便衣。陈套在宽宽大大的短袖衫里，轻松得快要跳起来。她在龙门的街道上蹦跶着走，身后跟着星熊。星熊看起来不在状态，她眼睛瞄着陈的背影，看她穿越过一束又一束街灯的光，身上扫过忽明忽暗的光斑。

星熊是个聪明人。她一直都是。但此刻她是被自己的聪明给绊住了。她看人待物通透，越通透，就越是在这时候看出来自己和陈终究还是隔着几条银河的差距。她们的出身与经历不一样，甚至，可以说是太远了。星熊不是记不住陈叠餐巾的样子，她只是根本不知道要在那时候，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餐巾叠成小三角。这令她沮丧。像一个预先知晓了答案的考生，测验时却竟然没看出是哪道题目。

陈忽然站定了。在一束街灯底下。星熊差点撞上去，又慌慌趔趄一步，退回脚后的阴影里。她看见陈回过头来，赤色的眸子望着她，水灵灵的。

“星熊。”陈喊她，“你在想什么呢？”

星熊想编个理由。她一直很擅长信手拈来的笑话，于是她抬起来一只手，想要作出和平常一样的姿势，却最终只是在空气里虚握一下。什么也没有留住。她望着那汪赤色。

“老陈。”她开口，“我给你丢脸了。对不起”

她道歉得很严肃，陈相信如果现在换个地点，她能立刻摆个军姿再配个九十度的下腰正鞠躬。

“你没有。”陈说，“任务圆满完成，我们做的很好。”

“我不适合那里，陈。”星熊嗫嚅到，“那里太亮了，陈。有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适合近卫局？近卫局也很亮，尤其是你的办公室，那些灯管是用来照犯人的，所以才亮。可是为什么我进去时也会害怕？我心虚了。”星熊轻轻摇头，“我不是从没想过，也许我只是不敢想起来……陈，老陈。就像大小姐说的，我是道上走过来的人。我还有数项犯罪指控。”

于是她们俩愣在那里。星熊的目光下垂到地上，而陈的脚尖在她视野里晃啊晃。

“那些不怪你。”陈叹口气，“都过去了，星熊。我们往前走吧。”

“过得去吗，陈？”星熊颤着声问她，“你……当真过得掉自己的过去吗？”

陈没有回答。星熊看见她的鞋往前抬了一寸，于是她自己先往后再倒退一步。

“对不起。”星熊再度道歉，“我不该说这些。老陈，我今晚话有点多。你该把它们都忘掉。”

“我干什么要忘掉？”陈语气微怒，“你能和我实话相待，这就是最好的。是，我是忘不掉，你也忘不掉。这有什么办法，我们就是这样的普通人。但过去的事情该拦着我们往前走吗？星熊，你我二人出身不同。但这不代表着我们不能走同一条路。”

陈气势汹汹：“我们大可以用大把的时间互相了解。星熊，所以我才说我该去你的家乡看看。”

星熊招架不住：“你不会喜欢那里……”她皱了眉头，“应该说，我怕你不会喜欢那里。”

“又有什么关系。”陈很坦荡，“至少我喜欢你。”

这句话说出口，两个人迎来了第二次发愣。星熊的手指攥了攥衣角，不得不说，她竟然自感眼眶湿润。她打算硬生生憋回去自己滚烫滚烫的心情。

“我也喜欢你，陈。”她说，声音的颤抖是因为喜悦，“就是因为太喜欢了，所以我才在意。”

“我知道啊。”陈笑起来，“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呢。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我以前也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的，星熊。你知道我并不喜欢我那个家。”陈伸手过去拉她，“但现在起我打算感谢它。”

“什么？”

“良好的教育告诉我一个道理。”陈笑着踮起脚尖，“我能够平等地选择我的爱人。”

她吻上去。她们没有擦尽的口红是同一种香味，清甜在唇尖泛起。两个人都陷入了某种氤氲又自然的气息里。

“继续走吧。”陈拉过她，两个人一起落到街灯底下，“你看，就是这里了。”

“啊，你说哪？”

“这里啊——”星熊发现陈的笑脸在光照下分外好看。

“不正是你带我走过的街吗。”